有一晚,我做了一个梦。我和锺书一同散步,走到了不知什么地方。忽然,锺书不见了。我四顾寻找,不见他的影踪。我喊他,没人应。
只我一人,我大声呼喊,连名带姓地喊。喊声落在旷野里,没留下一点依稀仿佛的音响。彻底的寂静,给沉沉夜色增添了分量,也加重了我的孤凄。梦中,戚戚恍恍,好像只要能找到他,就能一同回家。忽然,我抬头,看见阿瑗从斜坡上走来,很亲近,她稳步走过跳板,走入船舱,她温软亲热地叫了一声“娘。”然后挨着我坐下,锺书睁开了眼,睁大了眼睛,看着她。阿瑗笑眯眯的说,“我已经好了,我的病完全好了。爸爸,你要好好休息。”阿瑗清澈的眼睛里泛出了鲜花儿一样的微笑,她说:“是的,爸爸。我就回去啦。”太阳已经照进船头,我站起身,阿瑗也站起身,我仿佛从梦魇中醒来,阿瑗病好了,阿瑗回来了。她拉我走上驿道,陪我往回走了几步,扶着我说:“娘,你曾经有一个女儿,现在她要回去了。”
她鲜花般的笑容还在我眼前,她温软亲热的一声声娘,还在我的耳边。但是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,一晃眼,她没有了。就在这一瞬间,我已完全醒了。我防止跌倒,一手扶住旁边的柳树,四下里观望,一面低声说:“瑗瑗,阿瑗,你走好,带着你爸爸的祝福回去。”我心上开满了,一只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,这时一起流下泪来。我生怕倒在驿道上,踉踉跄跄奔回客栈。我睁开眼,正落在三里河卧房的床头,我们三里河的家,已经不复是家,只是我的客栈了。三里河寓所曾经是我们的家,因为有我们仨。我们这个家很朴素,我们三个人很单纯,我们与世无求,与人无争。只求相聚在一起,相守在一起。碰到困难,钟书总和我一同承当,困难就不复困难,还有个阿瑗相伴相助,不论什么苦涩艰辛的事都能变得甜润。所以我们仨是不同寻常的雨荷。现在我们三个失散了。
1997年早春阿瑗去世,1998年岁末钟书去世,剩下的赠给我。再也找不到他们了,我清醒地看到,以前挡住我们的寓所,只是我们的客栈而已,家在哪儿,家在哪儿,我不知道。我还在寻觅归途。
杨 绛:1911年7月17日—2016年5月25日,本名杨季康, 江苏无锡人,中国女作家、文学翻译家和外国文学研究家,钱锺书夫人。杨绛通晓英语、法语、西班牙语,由她翻译的《唐·吉诃德》被公认为最优秀的翻译佳作,到2014年已累计发行70多万册。
她早年创作的剧本《称心如意》,被搬上舞台长达六十多年,2014年还在公演;杨绛93岁出版散文随笔《我们仨》,风靡海内外,再版达一百多万册,96岁出版哲理散文集《走到人生边上》,102岁出版250万字的《杨绛文集》八卷。 2016年5月25日,杨绛逝世,享年105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