……一晃多少年。我与胡发云先生会面了。但我们的话题,不是“死于合唱”,而是死于癌症。我丧夫数载,他丧妻也已年余。由于亲人死于同样的绝症,我们的第一个话题便是病痛与死亡,也是一个反复的话题。
中年是最灰色的,如悠长的冬日,似飘落的雪花。胡先生比我坚强,他很快给亡妻写了长长的悼文,以寄托浓浓的哀思。悼文是用“伊妹儿”传过来的。我边读边哭,字里行间我听到了他的心碎声。文中,一段给病重妻子洗澡的细节,深深震动了我——
妻子说想洗个澡,胡先生跑了大半个武汉市,买来一个椭圆型的轻巧小浴缸,刚好可以放在病房里。他灌满热水,把妻子抱起来放进小浴缸,先用毛巾把锁骨处的输液接口裹严实,再一处一处的给她轻轻擦洗。妻子自嘲地说:“我变得这么难看了。”胡先生笑着说:“我觉得不难看,那就是不难看。”然后又背诵了法国女作家杜拉斯那一句撼天动地的话——“与你年轻时相比,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”。洗完后,他用了几乎整整一瓶护肤霜给妻子全身上下轻轻涂抹了一遍,肌肤立时就滋润鲜亮起来……
写到这里,胡发云感叹道:“51年的生命,30年的相识,26年的夫妻。像一株自己种下的花儿,眼见了一个女人一生的美。这种美,只有种花人自己才真正看得见……哪怕凋萎,也看得见其中绵延不绝的风韵,就像家里那几束早已老去的山菊花和勿忘我。”泪落染树,血流染枝。这篇悼文,使我看到一种以生命的执着去完成的宿命式的神圣爱情。
窗外,太阳冷冷地照着,我心里一片悲哀。世间最坚韧、最脆弱的关系莫过于夫妻了。夫妻?有谁懂得什么是夫妻?小时候,父亲谈及罗隆基私人生活,曾说过这样一句:“在中国,懂得女人的男人不多;懂得男人的女人也不多。”我没见过胡先生的妻子,但我觉得他是懂得自己的妻子的,他是懂得女人的男人。……
章诒和:女,为中国民主同盟创办人、中国农工民主党第六届主席章伯钧的女儿。中国戏曲学院戏文系毕业,著名学者作家,有多部著作出版。曾担任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研究员、硕士生和博士生导师,现为戏曲研究学者,201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。
胡发云:男,1987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,武汉市文联文学创作所专业作家。8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。199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。九十年代淡出文坛,2006年退出中国作协,湖北作协,武汉作协,并奉还各种头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