构思这些文字很长时间了,一直下不去笔。不是不知写什么,而是不知怎么写。
父亲是一个很平常的人,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,他走在人群中,人们不会再看他第二眼,即使迎面走过,也不会有丝毫的印象。可是在我记忆中有关父亲的事情,虽然不大,但犹如嵌石,深深地长在骨髓里了,抹不去,忘不掉。
但是,把这些小事串连起来,直到如今,我也捋不出一条红线,都是散散地,遍布在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里。
父亲很忠,忠于组织,忠于集体。父亲本来不是城里人,在河北省一个贫瘠农村里长大,刚解放时为了挣一口饭,背着行李卷,从农村来到了天津,在一个印染厂里当学徒工。就在这个印染行业,父亲一干就是一辈子,没日没夜地扎在厂子里。在我的记忆中,父亲没有过公休日,即便是妹妹发高烧,也得去工厂找他,等他下了班再背着妹去看病。家里的事情再大也没有厂子里的事情大。有一次我在无轨电车公司学工劳动,下班回来天就阴了,看样子要有一场大雨。父亲问我今天干的什么活,我说和泥、打坯,晾干后烧砖。父亲说快下雨了,如果那些砖坯被浇了,不是白干了吗?说完拿上雨衣说,走,去你干活儿的工厂。那时我们住在老城里,工厂在河东十一经路,父亲用自行车带着我,奔向工厂。刚到工厂,就下起了雨,我和父亲还有在工厂的师傅们一起把砖坯搬进厂棚。一会儿,大雨就下起来了,父亲点着一根烟,笑着跟师傅们聊着天。后来,老师知道了,在全校表扬了我,我回来告诉了父亲,父亲轻描淡写地说,那不就是你应该做的嘛。父亲想的怎么就是与别人不一样呢?刚上小学时,要学生填登记表,在政治面目一栏中,我看父亲一笔一划地填上:中共党员。后来,文革前二年,我上小学二年级,父亲吃完饭后对我们说,我得去外地工作。什么?这是什么消息?你要走了?外地?家里怎么办?我看了一眼刚出生不久的弟弟。父亲说,支援国家三线建设。原来,父亲是印染厂里漂染车间的车间主任。内蒙古包头市棉纺厂要建设一个漂染厂,任务给了天津。天知道,阴差阳错,这任务就落到了父亲头上,不光他一个人去,把整个车间的人都带去,建厂,建一座漂染分厂,父亲任厂长。父亲狠狠地抽了一口烟,看着母亲说,我去!你没有意见吧,你也是党员!母亲抹了一把眼泪,一句话也没说。过了一会儿,父亲坚定地一字一句地说,去!我去!我是党员,在组织的!就这样,本来就很少见面的父亲,这次一走,一年也见不几次面了。那天的画面至今深深地烙在我心里。党的话必须听,服从组织,比天还大!自此,父亲留给我的印象,是浅浅的,也是深深的。
父亲很孝。父亲一共姐弟四人,一个姐姐,两个哥哥。他们哥三个是一起离开农村来到天津的。大概是大跃进前后的年代,城市里的生活也不好混了,不少家庭生活困难。这时政府号召工人们从哪里来的,回哪里去。他们哥三个都面临重新回农村的出路。我们一家也都整理好了行李,等政府一句通知就去农村改变命运了。当时我的舅爷在天津,他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。他说,老三(指我父亲)在单位干得不错,也许走不了,再等等看吧。这话还真让老爷子说着了,父亲在单位是技术骨干,在漂染这行,说他第二,没人敢说第一。结果单位把他留下了。这样一来,他成了姐弟四人中唯一一个在城里工作还拿工资的人。在我印象中,除去父亲临去世的两年,他的春节都是回老家,跟爷爷奶奶过的,我还跟着去过一次。农村的家又穷又破,生活很是艰难,过年时包了一顿没有肉的饺子,吃了一顿三合面的饹饸面,其余的都是菜饼子之类的东西。父亲去了内蒙古工作后,每月从60元的工资中寄给我们40元,我们再从这40元中拿出15元寄给老家的爷爷奶奶,余下的25元加上母亲不到30元的工资便是我们一家(我一共兄妹四人,两个妹,一个弟弟)的生活费了。那时粮食不够吃的,每月25日借粮的前几天就没什么粮食了,所以粮食和钱都要有计划。每到过年时,每人配给2斤粳米,半斤富强面,一斤挂面,再省出10斤白面,父亲农历二十九回老家必定给爷爷奶奶带着,多少年来我们从来没有吃过富强面的饺子。春节后的初二或初三父亲才从老家回来,这才是我们真正的过年。这样的生活一直到父亲生病去世。之后,我们还要坚持过年过节从省吃俭用的几个钱中拿出点钱来,寄给家中老人,直到爷爷奶奶全都去世。父亲很是节俭,抽的烟都是自己卷的,喝的酒也是最次的那种。
在他48岁的时候,从内蒙古来电报说病了,需要回天津手术,我就动身去包头准备把他接回来。在包头听周围的叔叔们说,你爸爸对自己太抠了,一分钱恨不得掰两半花。每次去食堂吃饭都是最后才去,主要是看看如果有别人的剩饭剩菜他都倒进自己的饭盆里,如果够吃就算了,不够吃的话就买一个杂合面饽饽。省下点钱过年给你爷爷奶奶带点儿,再给你们买点糖果。每次的探亲假前都是他最高兴的日子,可是我们一天天看他瘦下去,现在成了这个样子。我听着听着眼泪不知流下来多少次。一个分厂的厂长,上为了父母,下为了孩子,自己一个人飘泊在外,竟然过着乞丐一样的生活,就这样的生活他居然还过得有滋有味。
回想起父亲每次回来过探亲假,总是找到居委会,做点活,挣点钱。居委会把收垃圾的活儿也给他留着,就这样,每月挣10多元钱贴家用。
严重的营养不良和高原反应,让父亲得了心脏病,两条腿肿得厉害,走几步就喘不上气来。把父亲从内蒙古接回来以后,治疗两年,也没有治好,两年后就去世了,还不到五十岁,在他们姐弟四人中他是最小的,也是走得最早的。
父亲是一个做事精细的人。在他当车间主任的时候还兼任厂工会工作,我当时的印象就是父亲负责买书,单位的图书都是父亲买的。其实父亲没有什么文化,也就在农村扫盲时读了几年书。在我的记忆中,父亲在内蒙古工作时写给爷爷奶奶的家信,都是他从内蒙古寄来,我再换一个信封寄给老家去。每次寄信时我都偷偷地看一遍,开头总是千篇一律的话:父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,然后说说家事,问安之类。字体工整,都是家常话。父亲买书时大部分都是带着我去,我趁机挑一些我喜欢的书,什么《宝葫芦的秘密》《三毛流浪记》《星火燎原》《水浒传》都是那时读的。那时我也就刚刚上学,书买回来之后,父亲从来不直接送单位去,而是拿到家里,一本一本认真包上书皮,写上书名,然后才带给工厂图书馆。父亲包书皮时见棱见角、规规矩矩,像是精心制做工艺品。父亲还专门买了两本书给我,一本是《新华字典》,一本是《汉语成语小辞典》,我喜欢得不得了。父亲在单位是技术上出了名的。漂染就是染布,或红或蓝,单一的颜色,接理说没有什么技术含量,但是几锅布染下来就有色差了,有了色差就是废品。但是有父亲在,就不会出废品,他调调颜色,看看水温,很轻易地就能解决问题。有一次机器坏了,不能运转,连专门维修的叔叔都没有办法。父亲围着机器转了转,趴在机器底下看了看,合上闸又听了听,那认真劲就象大夫给病人看病。然后拆开一个地方,鼓捣了一会儿,机器就修好了。去年,整理家里的东西,把旧的、用不上的准备扔掉。大妹妹指着一床被子(那是一床不知铺了多少年的炕被)说,这被子别扔,我要。她看我惊讶的样子说,这床被子是我下乡、咱爸爸在内蒙古工作时给我做的,专门从内蒙古背回来的。她抚摸着被子说,一晃四十年了,我早就想把这被子抱走了。我真的很难想象,一个单身在外的男人,是怎么惦记自己的孩子,买布、买棉花,一针一针地缝出一床被子来的。这细致中,流淌的是怎样的一种慈爱情怀?
父亲虽然是一个文化程度不高的人,但是他尊重知识、敬重有知识的人。家里那几本有限的书,尽管不断翻看,但是包的书皮工工整整,里面书页干干净净,虽然没到看书必须先洗手的程度,也差不多。父亲常说,书是最珍贵的东西,要好好读;书是圣人写的,要敬重圣人。我在上小学四年级时就开始文化大革命了,不上课了。有一次父亲探亲假回津,我们一起走在马路上,我悄悄地指着一个人说,那是我的老师。父亲问,见到老师为什么不问好?天啊,老师天天没事干,不挨批斗就不错了,还向她问好?父亲盯了我一眼说,必须去。我赶紧跑上前,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:老师好。
后来我初中没有毕业,就保送上师范学校了。人们都说,家有二斗粮,不当孩子王。父亲知道了却说,当老师,挺好!改变家风了,咱家有先生了。当时,当老师的社会地位极底,没几年,我的不少当老师的同学很时髦地托关系找后门进工厂当工人了,成了领导阶级。我在信中跟父亲讲了这件事,父亲就回了三个字:没出息。
其实,我挺爱读书的。小学二年级时我写的作文就登在了《天津晚报》上,后来又陆续写过几篇小文,父亲每一篇都认真仔细地读,虽然没有什么表扬鼓励的话,但眼神中看我就跟看别人的孩子不一样,我是那么感觉的。父亲去世后的第四年,我与上大学时的老师一起编写的《中华成语大辞典》出版了,我捧着样书,看着上边印着我的名字想,父亲如果还在世,会高兴成什么样子,是不是又要找个借口喝几盅?
时光荏苒,转瞬间父亲去世已经四十多年了,我也年届七十岁了。设想,依照父亲的性格,会对今天的种种现象极其看不惯的。毕竟他文化程度不高、格局不大,既没有成长发展的平台,更没有背后支持的背景,只是一个农村出来的毛头小伙,肯吃苦,做事任劳任怨就是了。记得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几年,社会风气有些变化,女孩子们追求美,许多人烫起了头发。大妹妹也从农村回来了,城市的生活一下子打开一扇明亮的窗户,她的头发有一天也出现了美丽的波浪。没想到,父亲见到后在屋里转了两圈,愤然离家出走了,整整一天没有见人,也不知有没有水喝,中午饭吃了没有。我们找遍了周围他可能去的地方,就是找不到人。一直到将近午夜,他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,进门倒头就睡了。显然他生气了。这个人生气了,看不惯了,不说话,不理你,从不跟你做交流。他所采取的办法就是两个途径:一是出去,谁也不理,跟他说话,他跟没听见似的。二是拼命干活,把盛煤的箱子整个倒出来,再把煤球拾进去,把成堆的煤灰和成煤饼,贴了满满一墙;或是劈木头,把大块的木头劈成小块烧火用,一劈就是几口袋;再不然就是洗衣服,一大堆床单、被单、衣服堆在一起,坐在大木盆旁边,吭哧吭哧地在搓板上使劲搓。好像这样才能把心中的郁闷发泄出来似的。
我家住的是城里老式平房,门上还有个正方形的小窗子,四块玻璃。虽然我在家最大,但是踩着凳子才能摸到门上的横梁,那四块玻璃根本擦不了,够不着哇。父亲也不言声,凳子摞凳子,踩上去,在玻璃上写了个“脏”字,跳下来走了。我们兄妹几个人就得想办法蹬梯子爬高,小心翼翼地爬上去,颤颤巍巍地把玻璃擦干净。
谁要是有些浪费的行为,父亲准用写着“败家子”的眼神看你好长时间,直到他认为你改了为止。
父亲这个人特点还是很明显的。父亲这个人的特点还是很有咀嚼之处的。放眼望去,父亲、还有多少与父亲一样的父亲们,对上忠诚孝顺,对下慈爱有加,而对自己千般万般地压榨勒索,身体绑着僵绳,嘴里咬着嚼子,拼命地拉着家里这架破车,一步三摇,踉踉跄跄地挣扎在生活的悬涯边上。我不也是亦步亦趋地踩着父亲的脚印,不敢也毫无意识、不离分毫地走了七十年吗?我也就这样,无所谓了。但是我不希望我的后辈亦是如此,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,为我们所憧憬、期待而没有生活过的。忠诚应该有、孝顺应该有、知识文化应该有,而唯独其中愚的成分应该被删除去。愚昧的忠诚、孝顺,空洞的奋斗理想,应该结束在我们这一代。
写出这些回忆的文字,也释放了我心中的郁结。这就是我的父亲,一个平平淡淡,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个人。虽然我们共同生活的时间不长,毕竟在他身上有许多难以忘却的故事,而这些故事也给了我在古稀之年诸多反思。
韩 锋:天津市人,中学高级教师,天津市散文研究会会员,作家联盟专员,朗诵联盟会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