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5年5月18日,张大飞在豫南空战中为掩护友机,殉国于河南信阳上空,年仅26岁。这一天,距离日本投降只剩三个月的时间。
张大飞牺牲后,齐邦媛的哥哥齐振一收到了张大飞留下的诀别信:
振一:
你收到此信时。我已经死了。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个人都走了。三天前,最后的好友晚上没有回航,我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。我祷告,我沉思,内心觉得平静。感谢你这些年来给我的友谊。感谢妈妈这些年对我的慈爱关怀,使我在上不着天,下不着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个可以思念的家。也请你原谅我对邦媛的感情,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…请你委婉劝邦媛忘了我吧,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。
6月,齐邦媛获知张大飞牺牲的消息。一个多月后,一个深绿色的军邮袋寄到了齐邦媛在重庆的家中。在此之前,因为预感到随时都会牺牲,张大飞特意把齐邦媛从1938年开始到1944年寄来的100多封信仔细整理好,托付给地勤老周,交代如果有一天他上去了回不来,就按这个地址寄给齐邦媛。
1945年8月15日,日本天皇裕仁向全国广播接受波茨坦公告,宣告无条件投降。中国8年抗战终于胜利。日本投降时重庆的狂欢是齐邦媛漫长一生心情最复杂的一夜,那一夜她在昏天黑地的恸哭中度过。她知道,曙光已来临,但她深深爱过的青年,却永远停留在胜利的前夜。
“从此之后,我不再提他的名字。我郑重地把他写来的一大叠信和我写去的一大邮袋的信包在一起,与我的书和仅有的几件衣服放在一起。我想,有一天我会坚强起来再好好看看。
“张大飞的一生,在我心中,如同一朵昙花,在最黑暗的夜里绽放,迅速阖上,落地。那般灿烂洁净,那般无以言说的高贵。”齐邦媛如此写道。不久,齐邦媛在卫理工会受洗成为基督徒,以这样的方式和选择纪念他,而当年张大飞从军时赠给齐邦媛的那本《圣经》,在此后所有的车船颠簸中她一直带在身边。
这以后,齐邦媛大学毕业后辗转来到台湾,原本以为短暂的分离,却变成了一辈子的流放,从“巨流河”到“哑口海”横跨两岸的一生,“怅惘千秋一洒泪”,如她回忆录中的文字:结婚、生子、成家立业,50年在台湾,仍是个外省人,像那艘永远回不了家的船,在海浪间望着回不去的土地。她先后在台中一中、中兴大学任教,1968年赴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学习,1969年出任中兴大学外文系主任,1988年从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任内退休,受聘为台大荣誉教授。执教之外,齐邦媛对引介西方文学到台湾,将台湾代表性文学作品英译推介至西方世界,卓有贡献。
齐邦媛回忆说,“南京是我记忆中最接近故乡的地方”,在这里她不仅读完了小学、见证了父母重逢,更重要的是南京是她与张大飞离别和重逢之地,是这段故事的起点,也是终点。自齐邦媛和家人1937年底逃出南京城,此生她只回过南京两次。一次是1946年她参加张大飞殉国周年追思礼拜,一次是1999年5月,她到南京航空烈士公墓,时隔50多年后与张大飞又一次“重逢”,而那一年她75岁。
“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,因为先前的天已经过去了。……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,不再有死亡,也不再有悲哀、哭号、疼痛,因为从前的事都过去了。”
“这一日,五月的阳光照着75岁的我,温馨如他令我难忘的温和声音,到这里来,莫非也是他的引领?”。当她在编号为M的黑色大理石碑前,找到了那个让她挂牵了几十年的名字时,那一刻,她老泪纵横,万千波澜,绵绵不绝的思念如巨流河,一路蜿蜒而下。碑上写着:
张大飞上尉辽宁营口人1918年生1945年殉职。
26岁的生命浓缩到碑上这一行字里了。时隔半个世纪,齐邦媛终于见到了梦牵魂萦的故人。据记载,在抗战期间,中国第一代战斗机飞行员先后有1700人参战,击落了1200多架日军敌机。他们集体赴死,殉难时平均年龄23岁。
巨流河,是清代称呼辽河的名字,作为中国东北南部最长的河流,流经齐邦媛的故乡。哑口嗨位于宝岛台湾南端,海湾湛蓝,静美,据说太平洋风浪到此音灭声消,一切归于永恒的平静。从巨流河到垭口海,百年潇潇风雨,故人魂兮归来。岁月宛如一条温暖、深情又寒凉、冷漠的河流,拥抱着战火中的青春、爱情,更记载着一段不可磨灭的伤痛和苦难。
张大飞的一生
在我心中
如同一朵昙花
在黑暗的夜里绽放
迅速阖上落地
那般灿烂洁净
那般无以言说的高贵
——齐邦媛
水木清:知名网络写手。悉心感悟生活,在记忆中“凭悼自己的灵魂,拾捡美丽和忧伤”。作品多被《中国朗诵艺术家》置为精华,成为诵读者们的选择。10年前创作的《迎春花》、《母亲的心》、《又是一年槐花香》等代表作,至今仍广为传颂。